他往前走了几步,又回头深深看了我一眼,千言万语都凝在那一眼里,有眷恋,有不舍,有担忧,最后都化为一句沉甸甸的嘱托:“宁儿,好好活着。”
他转身大步离去,甲胄铿锵作响,再没有回头。
我追到城头,看着他率领亲兵,像一柄黑色的利剑,插入潮水般涌来的敌阵。
厮杀声、惨叫声、兵刃撞击声震耳欲聋。我站在那里,一动不动,直到暮色四合,直到星野低垂,直到城下的喊杀声渐渐微弱,直至消失。
血色的残阳彻底沉入地平线。
他再也没有回来。
副将捧着那身被血浸透、刀痕累累的铠甲来到我面前时,我没有哭。
只是伸出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,轻轻抚过盔甲,上面还沾着沙尘和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渍。
我把脸颊贴上去,触感寒彻骨髓,却仿佛还能感受到一丝他残留的体温。
那副铠甲,我洗净了,修补好了,收在了箱子的最底层。
顾盛川的抚恤和遗产并不多,但足够一个寡妇在边陲俭省度日。
我谢绝了朝廷让我回京安置的好意,也婉拒了旧部们的照顾。
我开始一个人生活。
起初是浑浑噩噩的,日子失去了意义和刻度。
天亮了,天黑了,吃饭,睡觉。
周围的面孔渐渐陌生,曾经亲切称呼我“夫人”的兵士和家眷,或调离,或老去,或亡故。
新来的军户和百姓,只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寡妇是当年殉国的顾将军遗孀。
十年,二十年过去。我依旧是那副模样,人们开始私下议论,说顾将军的未亡人这么多年,竟不见老,探究的目光越来越多。
我知道,我该走了。
我伪造了一场病逝。
在一个寒冷的冬天,我悄悄离开了那座小城,带着我简单的行囊和那个装着铠甲的箱子,去了更南边的一个小镇。
我成了一个投亲不遇、家道中落的寡妇洛娘子。
我学会了如何更自然地扮演一个逐渐老去的妇人,用妆容、用神态、用缓慢的步伐。
但我依然每几十年左右就必须“死”一次,然后换一个地方,重新开始。
每一次“死亡”和迁徙,都像是一次对过去的凌迟,将我和顾盛川、和那些尚有温度的回忆之间的联系,一根根斩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