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，不知疲倦地敲打着屋顶，那单调而固执的哗啦声，成了这漫长寒夜里唯一的背景音。陈五味蜷缩在灶膛后面，身体紧紧贴着那点残存的、微弱的暖意。火早已熄灭，只剩下一堆暗红的余烬，苟延残喘地散发着最后的热量，映着他半边脸，明暗不定。
店里一片狼藉，如同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废墟。破碎的碗碟碎片在昏暗的油灯光晕下闪烁着冰冷的光，和着地上的油污、面条残渣、踩烂的菜叶，铺成一片令人作呕的泥泞。空气里，白日里的复杂气味沉淀下来，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、混合着腐败食物和潮湿霉味的冰冷。
他伸出手，小心翼翼地触碰手背上那道已经凝结的血痕。指尖传来微微的刺痛，还有皮肤下那种肿胀的钝感。每一次呼吸，都带着肋骨的闷痛，提醒着赵四那粗暴的一搡。白天那巨大的羞辱感，像冰冷的毒蛇，缠绕在心上，一点点收紧。他闭上眼睛，赵四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横肉脸，那喷溅的唾沫，那揪住衣领时无法抗拒的力量，还有自己像破麻袋一样摔出去时那种彻头彻尾的无力感……一遍遍在眼前回放。
为什么？为什么自己活得连一条看门狗都不如？凭什么？他死死咬住下唇，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。身体在冰冷的余烬旁微微颤抖，不是因为冷，而是源于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屈辱。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恨，巨大的麻木感如同潮水，淹没了他。
就在这时，一种异样的声响穿透了单调的雨声。
“笃…笃笃…”
很轻微，很迟疑，像是被冻僵的手指在小心翼翼地叩击门板。
陈五味猛地睁开眼，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警惕和疑惑。这个时辰，这么大的雨……会是谁？赵四那伙人？这个念头让他浑身一僵，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，指节发白。但随即，那叩门声又响了一下，比刚才更轻，更虚弱，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。
他犹豫了片刻，终究还是撑着冰冷油腻的地面，艰难地站起身。每动一下，肋骨和身上的淤伤都传来尖锐的**。他扶着冰冷的灶台，挪到店门口，迟疑了一下，拔掉了那根沉重的门栓。
“吱呀——”
老旧的门轴发出刺耳的**，一股裹挟着雨水腥气的凛冽寒风立刻倒灌进来，吹得陈五味一个哆嗦。门外，昏黄的灯光勉强勾勒出一个蜷缩在屋檐下的黑影，几乎和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。
那是个老乞丐。
破得无法形容的烂毡帽，湿透了，沉重地扣在他头上，遮住了大半张脸，只露出一个瘦削到脱形的下巴，上面沾满了泥水和灰垢。身上的“衣服”勉强能称之为布片，层层叠叠，却都浸透了雨水，紧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，让他看起来像一只被雨水打湿、瑟瑟发抖的秃鹫。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同样肮脏不堪的破布包袱，似乎那是他唯一的财产和依靠。他的一只脚赤着，踩在冰冷的石阶上，冻得发青，另一只脚上套着一只完全不成对的、露着脚趾的破草鞋。
老乞丐似乎被突然打开的门和灯光惊了一下，猛地抬起头。毡帽下，一双眼睛在昏光中骤然亮起，浑浊不堪，布满血丝，眼白泛着不正常的黄色，但瞳孔深处却像两颗燃尽的炭核，在濒死的灰烬里，竟透出一种奇异的、近乎妖异的灼热光芒，直直地刺向陈五味。
陈五味被他这眼神看得心头一跳，下意识地想关门。
“后…后生……”老乞丐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哑声音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艰难地挤出来，带着浓重的痰音和濒死的气息。他一只枯瘦如柴、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，颤抖着从怀里那个油污发亮的破布包袱里，摸索着掏出一件东西。
那东西比包袱本身更不堪。像是一叠被反复揉搓、浸透油污的纸，边缘破碎卷曲，呈现出一种混合了食物残渣、黑色油垢和可疑暗红污渍的、令人作呕的深褐色。纸页粘连在一起，硬邦邦的，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、混合着陈年油脂和血腥气的怪异臭味。
“给…给你……”老乞丐喘着粗气，把那叠散发着恶臭的“纸”颤巍巍地往前递，枯瘦的手臂抖得像风中的枯叶。“《饕餮诀》…半本…残的…有缘…有缘人…做菜…悟…”
他的话语破碎不堪，夹杂着剧烈的咳嗽，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。那双炭核般的眼睛死死盯着陈五味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、近乎疯狂的执拗。
陈五味愣住了。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，鼻翼翕动，那股难以形容的恶臭让他胃里一阵翻腾。什么饕餮诀？做菜悟？这老乞丐疯了？还是冻糊涂了？他看着那叠污秽不堪的东西，本能地感到厌恶和排斥。这种东西，丢在街角都不会有人捡。
“拿着！”老乞丐见他迟疑，声音陡然拔高，尖利而刺耳，如同夜枭的嘶鸣，盖过了雨声。他猛地向前一扑，将那叠散发着恶臭的油污纸页，几乎是强行塞进了陈五味下意识抬起、想要阻挡的手里！
那触感……冰冷、油腻、粗糙，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黏腻感，仿佛握住的不是纸，而是一块浸透了污血的破抹布。陈五味浑身汗毛倒竖，差点直接甩手扔出去。
“灶…灶火…看火…看…”老乞丐塞完东西，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，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，那双灼热的炭核眼最后深深地、几乎要将陈五味灵魂都烙印进去般地看了他一眼，然后猛地转身，踉跄着扑进了门外无边无际的黑暗雨幕之中，像一滴水融入大海，瞬间消失不见。
寒风卷着冰冷的雨丝灌进来，扑在陈五味脸上。他僵硬地站在门口，手里死死攥着那叠散发着恶臭、冰冷油腻的“纸”，指缝间全是污黑的油垢。老乞丐最后那疯狂的眼神和破碎的话语，如同鬼魅的呓语，在他耳边嗡嗡作响。
“做菜…悟…”
他低头，借着门内昏黄的油灯，看向手中这团污秽。勉强能辨认出，这似乎真的是某种书籍的残页，纸页异常坚韧，不知是何材质，才能在如此污损下还未彻底烂掉。在油污和血垢的覆盖下，隐约能看到一些模糊扭曲、如同鬼画符般的墨迹线条，还有一些根本看不懂的、更加晦涩难明的奇异图样，像是某种扭曲的火焰，又像是…某种狂放的刀法轨迹？
荒谬！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愚弄的愤怒涌上心头。这算什么？一个冻疯的老乞丐，塞给他一叠垃圾？他几乎想立刻把这恶心的东西扔进门外那滩浑浊的积水里。
然而，鬼使神差地，他捏着这叠油污纸页的手指，却收紧了。也许是那老乞丐最后疯狂眼神里的执念太过骇人，也许是这纸页在如此污损下还保持的奇异韧性……更或许，只是因为他此刻心中淤积的、无处发泄的绝望和屈辱，需要一点哪怕最荒诞的寄托。
他盯着那堆在灶膛余烬旁、被雨水淋湿、再难点燃的柴火。
“灶火…看火…”老乞丐的话在脑中回响。
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麻木，陈五味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回灶膛边。他蹲下身，将那叠散发着恶臭的油污纸页，随手丢在了冰冷的余烬旁。然后，他拿起火折子，费力地吹着，尝试重新点燃那堆湿柴。微弱的火星在潮湿的木柴上艰难地明灭，挣扎着，却始终无法燃起像样的火焰。
火光摇曳，忽明忽暗。跳跃不定的光线，恰好落在那叠被丢弃在余烬旁的油污纸页上。
就在陈五味机械地吹着火折子，心思还沉浸在白日的屈辱和浑身的疼痛中时，他的眼角余光，不经意地扫过那些被微弱火光照亮的、纸页上扭曲的墨迹和图样。
诡异的事情发生了。
那些原本如同鬼画符般纠缠在一起的墨线，在明暗不定的火光映照下，竟仿佛活了过来！线条开始扭曲、流动、重组！不再是杂乱无章的涂鸦，而像是……像是一口巨大的锅？不，更像是一个人在颠动一口巨锅！那人影的动作狂放不羁，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，随着火光的跳跃，那人影颠锅的动作仿佛产生了某种吸力，将周围无形的“气”都搅动、凝聚在锅底！墨线勾勒出的“气”流，盘旋、压缩、旋转，最后猛地随着颠锅的动作爆发开来，形成一股……无形的冲击？
与此同时，旁边那些扭曲的火焰图样，也在火光中扭曲变形，竟然隐隐构成了一排排细小的、如同跳跃火星般的古篆字迹！陈五味虽识字不多，但整日在市井混迹，勉强能认出一些常用字。他死死盯着，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，呼吸都变得急促，连肋骨的疼痛都暂时忘却了。
“……引灶火之精，融百味之气……观锅底风云，察火候升腾……颠、转、旋、震……气随心动，劲由意生……万般滋味，皆化无形罡风……”
颠勺？罡风？
陈五味的脑子“嗡”的一声，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。白天赵四掀翻桌子时带起的风，自己摔出去时感受到的冲击……难道……难道这鬼画符，说的竟然是真的？这世上真有能从颠勺里悟出来的……武功？
他猛地低下头，一把抓起地上那叠散发着恶臭的油污纸页，再也不顾那令人作呕的触感和气味。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些在火光下仿佛活过来的线条和字迹，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那油腻的纸页之中，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。灶膛里，那点微弱的火星，在他眼中，骤然爆发出比太阳还要刺眼的光芒！
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。
雨停了，泥泞的长街在日头下缓慢地蒸发着水汽，空气里弥漫着土腥和腐烂垃圾混合的闷热气味。“五味居”的破门板重新支棱起来，门楣上那块歪斜的招牌依旧有气无力地挂着。陈五味佝偻着背，在那方油腻腻的灶台前忙碌，重复着日复一日的动作：舀水、烧火、和面、切菜、煮面、浇卤……麻木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，只有那双眼睛深处，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。
浑浊依旧，但不再是一片死水般的空洞。偶尔，当他凝视着灶膛里跳跃的火焰，或者看着锅里翻滚的水泡时，眼底会掠过一丝极其专注、近乎狂热的光芒，快得让人无法捕捉。晚上打烊后，当最后一块门板落下，隔绝了外面的世界，灶膛的余烬便成了他唯一的光源。那叠油污发臭的残页，被他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粗布小心地包好，藏在灶台下一个隐秘的缝隙里。只有在这绝对的寂静和昏暗中，他才敢将它取出，借着微弱的火光，像着了魔一样，一遍又一遍地研读、比划。
那些扭曲的线条和晦涩的篆字，依旧如同天书。但陈五味不再觉得它们仅仅是鬼画符。颠锅时的旋转轨迹，切菜时手腕的抖动角度，甚至撒盐时指尖微妙的力道……老乞丐那句“做菜悟”如同魔咒，让他将《饕餮诀》上那些难以理解的图形和动作，拼命地往自己最熟悉的日常劳作上套。每一次尝试，都伴随着巨大的困惑和肌肉的酸痛，但每一次在火光下看到那些线条似乎“活”过来一点点，心口那点微弱的火苗就燃烧得更旺一分。
这天午后，阳光懒洋洋地穿过门板缝隙，在油腻的地板上投下几道狭窄的光斑。店里没什么客人，只有角落里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在吸溜着面条。陈五味得了片刻闲暇，便站在案板前，处理明天要用的食材。
他拿起一根水灵灵的大白萝卜。萝卜表皮还带着新鲜的泥土气息，在昏暗中透着一抹脆生生的白。陈五味右手握住了他那把用了多年、刀身厚重、刃口早已磨得发亮却依旧锋利的宽背菜刀。左手稳稳按住萝卜。
就在菜刀接触萝卜表皮的一刹那，他下意识地，回想起了《饕餮诀》残页上，那几幅描绘“抽刀断水”般疾速切割的图样。那些线条极其简练，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凌厉。他的呼吸微微一顿，眼神瞬间变得无比专注，瞳孔深处映出萝卜那清晰的纹理。手腕以一种前所未有的、极其细微却异常精准的角度，轻轻一抖！
主角陈五味赵四的小说作者武村的约克城 试读结束
